不成熟的建筑师 57
57
一个星辰明亮的夜晚。
伦敦这座被乌云常年浸染的城市，被称作所有悲情故事的最好拍摄地，因为情绪总是伴着不期而至的雨声充分渲染，随着悠扬的钢琴声把气氛烘托到了最低潮。
多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倾盆大雨啊。
老天在这个时候连这点薄面也不给。王耀心想，难不成连上帝都知道这种主角福利轮不上自己？
因为夜太安静，他清晰地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声，规律而缓慢。他仿佛还能听到血液涓涓流淌，骨骼微微颤动的声音。
听觉在心房锁上的那一刻，变得异常敏锐，然后在所有那些低分贝像是错觉的动静之后，他迎来了路德维希在吞咽口水后的一句道歉。
“对不起。”
王耀有点搞不清男人在为哪一句惭愧，他只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费里西安诺说的内容，也原封不动地把那句评价送还给了这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
“我……对不起你。”伴随着那句话的，还有男人脆弱的神色。
唉，好像不是对自己说的。
其实世界上每一种感情都有他该有的分类，刻意去含糊应有的界限，用替代法则来张冠李戴，只会让真正处在那个名词的关系变得脆弱且遥不可及。
路德维希在认清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之前，他首先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建筑师。
他一生有很多引以为傲的设计，但这都比不上他耗费全部精力的那栋建筑——赌上他关于“家”的全部幻想，输了他之后所有幸福的房子。
路德维希甚至写了一本书，详尽地描述了他是如何将多年在建筑上的钻研应用在自己的新家之中，所有经过他手打磨的角落都被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很多人都因那本著作认识到他，也惊赞于他的才华，越来越多的工作机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手上。
他来不及洋洋得意，意外就那样发生了，或许不能称为“意外”。
他忘记了旋转楼梯的错觉效果，他忘记了阴雨天的自然光几乎昏暗得如同黑夜，他忘记停电后的备用电源设计，他忘记了怀胎八月的孕妇无法低头看见脚下的台阶，他忘记了太多明明不该忘记的事情。
但他深刻地记住了医生送给他的最终审判——他和丽萨永远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那一天，当自己风尘仆仆地从伦敦赶来，躺在病床面色苍白的妻子痛苦地呼吸着，她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干涩的嘴唇微张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在听后审判之后，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只是一瞥，他的内心就坠入了无间地狱。
熊熊烈火开始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的冷静，他所有骄傲的地方，绝望地吞噬着他，从此痛苦地纠缠着他。脑子里不断地有声音提醒着自己，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一而再再而三，全部都是他。他因为自己的愚蠢毁掉了最爱的人，那个被他视如生命般重要的人。
路德维希认为他不需要祷告了，没有人能聆听他的深切愧疚，他的爱情承担不起他的过错。
丽萨的恨意他全部都懂，他忍受着来自于妻子的所有指责和怨恨，沉默地安抚着下一刻痛哭流涕的爱人，每日每夜游走在情绪的最极端，生活变成了一种永无止尽的折磨，但唯有折磨能让他稍稍舒服一点。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漠视着彼此，行走在屋子的两端；在所有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像血海深仇的敌人一般，把当初亲手装扮上的每个艺术品全部砸烂，发泄般地毁灭那个才造好一年的屋子。
却没有任何一次，他们能像一对相恋多年的夫妻，平静地拥抱着对方。
有一天，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久久无法入眠，路德维希披着睡衣蹲在楼梯，用嗡嗡的电钻在那上面打孔，数不胜数密密麻麻的孔洞，看起来恶心极了，可是他却面露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抹了抹额头的汗渍，笑得很是满足。
然后背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丽萨穿着白色的睡衣平静地看着他，神情是久违的柔和。
路德维希似乎并不惊讶，他递过手中的电钻，竟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友好地问道，“你要试试吗？”
“我们分开吧。”耳边传来淡淡的声音。
那个雨夜丽萨在长久的混沌中找回了片刻的清明，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汗流浃背的醒来，慌张地寻求着爱人的身影，然后她就在站在那儿，看着心爱的男人像个疯子一样，毁坏着他曾经珍惜的一切。她突然明白，如今的彼此就像一对在荒漠中迷路的旅人，水和干粮早已消耗殆尽，却不离不弃地在炙热的沙漠中，孤独而绝望地等待着吞食彼此的恐怖结局。
梦不是梦，是现实。
现实是路德维希生病了，他们都生病了。
丽萨希望结束这段痛苦的婚姻，用解脱来换所剩无几的爱情。
她一声不吭地在清晨离去，背着画板独自走了很多地方，这期间不断接受了心理医生的治疗，在半年的整顿中，她重新整理了社交关系，她学着看淡很多求而不得，也学着重新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的一切都在改变着，那消瘦的脸颊逐渐饱满，神情也渐渐焕发，甚至绘画风格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昏天黑地中执着地保持着那抹绿色。
但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慢慢变好。
路德维希根本不觉得自己病了，也从来没有想过治疗一说。他坦然地接受着离婚这个惩罚，并由衷地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是他的失败导致的结局，当他看着丽萨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不再如从前那般吃醋，心里竟会萌生出以前从未有过的释然。
他已经不配再和她在一起了。
“年初他把所有财产全部丢给我姐之后就逃去了伦敦，然后就遇到了你。”费里西安诺此时终于明白，早在那次酒吧看球，路德维希就已经找到了一个逃避现实的港湾，那个叫王耀的男人，在短短数月便牵引着他的情感令他魂牵梦萦。
路德维希爱着他的才华，他的恬淡，他年轻的朝气……爱着他一直以来从未改变的东西。
“我懂了，不用再说了。”王耀平静地回答，其实听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什么想要继续争辩的欲望了，他曾经想不明白的全有了答案，这已足够解馋。
他站在风口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月光并不温柔落在他的头上，皎洁却无情。王耀想赶快回家洗个温暖的热水澡，最好是雾气腾腾的那种。他还想睡个安稳觉，梦里最好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他却站在卧室的门边，像个复读机一样，把那个问题抛了出来。
“不久前，有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很无聊的故事。你想听一下吗？”
“你总和我说婚姻走不下去了，仔细想想，你从未说过，你不再爱她了呢。”
TBC
